万年青味盐湖

一个绝望的文盲
被屏蔽得七零八落,走微博caspase是种酶

【宁晓】青山共我(完结篇)

民国pa,cp杨宁X叶未晓

看看剧情走向,就不预警了吧(x





*

1937年下半年,历史横冲直撞地碾过东方沿海,华北华东的城墙都作齑粉,南京变做死城——没人知道城中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惨变才能将河水都浸成血色。古籍里写战时血流漂杵,教许多有好生之德的先生临文嗟悼,惨剧真切发生时却无人有暇感慨:

北平、上海、南京,哪里不是一寸山河一寸血;匪寇英雄,遍地骨殖被雪盖住,冻结一整个冬天,再在春天腐烂。

天气一点点回暖,徐州失守,防线随之缓慢而疼痛地后撤,华中也嗅到了不安而躁动的气息。武汉三镇人人自危,以至于汉口夜花园舞厅中买醉之人愈多,酒与女人开出的价位水涨船高。

叶未晓绝不允许特务处的人员出入这些场合。

姬别情不在,他便要接过这压脊梁骨的担子。他自嘲地一笑:曾在上海滩做霸王的叶未晓何曾想过,有朝一日他再不会与妖娆或清丽的舞女一度春宵,甚至摆起臭脸,不准手下任何一个有此殊荣。

离开上海时他藏了一封信,夹在毛呢的袖管里头。初到汉口的夜里月色如洗,一道星河如白练横空。特务处几经奔波,人困马乏。众人无暇欣赏夜色,纷纷熄灯休息,独他一个溜达到阳台,左顾右盼后才点着火偷偷读信。

美式打火机质量上佳,终究不是设计来照明用的。叶未晓被烫得不住甩手,待外壳冷却,再打起火眯眼看缀在末尾的、细小的一行日期,才知道杨宁已经成婚数月了。

短短几行,他读罢将打火机揣进口袋,心头闷闷,像蒙着兽皮的鼓。理智告诉他该替杨宁庆贺,但他很不乐意听从,忽喜忽忧的思绪纷乱,催他毫不犹豫翻出窗台到街上寻酒喝。

照叶未晓此时的身份,要走正门卫兵也不会阻拦,甚至还要给几分面子问个好。他却没来由地想尝试歪门邪道的捷径,走回曾经属于他独自一人的夜色里。

许多年不浸淫其中,叶未晓才知由抽身而去、再回返金粉中非同一般的容易。一入舞厅的大门,凭长相和口袋里的金银,他依旧是最受欢迎的恩客。两个时辰内,特务处处长的亲传弟子在夜花园抛了身上所有大洋,酒喝得尽兴,且吻了三四个再不会见面的女人。

酒精和香粉让他全身发烫,烦恼扎在脑海的痛变得迟钝。叶未晓乐呵呵地自窗台爬回房间,关窗转身——正对上攥着信纸的姬别情。

如实来讲,叶未晓是有点醉了,他甚至觉得那双凌厉而沉静的眼睛不那么令人生畏。仅剩的思维迟缓转动:姬别情回来他就可放下担子,一心一意地回他的上海滩去——虽然此处到上海已经千里之遥。

于是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傻笑:“师父你回来了。”

迎接他的是两记清脆的耳光。

姬别情揍他是常有的事,平日里拧耳朵提胳膊一样不少,往脸颊上招呼还是头一回。常年杀人的特务下手自然不会留情,叶未晓痛得挤出两滴眼泪,愣愣地舔一下嘴角,才发觉有丝丝缕缕的甜味在舌尖化开。

“夜花园是吧?不让旁人去你就自己去?”

在师父面前他向来聪明乖觉,平日被教训过一次就不犯第二次。今日或许是醉得厉害,他只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擦擦嘴角,习以为常说:“师父我错了。”

嘴上干巴巴地念罢,手里却一点认错的意思也无。叶未晓一面说一面抽走姬别情攥着的纸张,小心翼翼在桌上展平压好,折两次放进信封,再当宝贝似的塞回怀里。

姬别情任他将信拿回去,扬起两道刀锋似的眉,曲起一条腿靠着方桌,怒极反笑:“这当口上你敢藏来路不明的信件,是嫌活太长了?”

叶未晓低声说:“我很挂念他。”

听见挂念二字,姬别情横眉冷笑,从鼻子里挤出一声:“这处里谁还没有几个放在心里的人?你是我亲传的徒弟,偏你忍不了?”

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无话可说了,再往下便要触着姬别情耐心的底线。叶未晓喝得再糊涂也该明白,况且一惊之后他已经开始醒酒。

犹豫片刻,他重新将信从怀里掏出来,紧紧在指尖捏着,皱巴巴的一个信封递出:“任师父处置。”

“给我做甚么?”

姬别情架住那手腕一推,将信推回他面前,眼里寒光闪动:“还有,你小子给我记着——”

那只沾了无数人鲜血的手在叶未晓头顶一按,似有千钧之力,让他不得不低头。

“再出去鬼混,我让你缺的可就不止两根指头了。”

处理不该存在的文件与人,特务处早已驾熟就轻。打火机焐在口袋里竟然还有余温,信被放进搪瓷盆,从一角腾腾地窜起火焰。

火光映照下,叶未晓皱眉低头,像个不情愿吃药又不得不吃的小孩子。

姬别情瞥他一眼,话到嘴边化作一声轻笑,留下一句烧完休息便离开。年轻人在无关紧要处吃点委屈并不是坏事,可惜他从前在处里日日夜夜念叨“既到此处来为国效力,不可情笃不可相仇”,到头来一个两个都不识好歹。

可古往今来,几人真能做到无情无心?

即便是他,自小跟着苏无因读书识字练习杀人,誓做杀人见血不皱眉的人物。身边人来了又去,年复一年,他到如今自问尚心有挂碍,像叶未晓这风流浪荡子自然还需磨炼。

姬别情一面在月下走,一面想着今后该如何打磨这不大听话的徒弟,却不知被盘算的徒弟也丝毫没有睡意——

叶未晓自知宿醉要头疼,又需防范仇人暗箭,因此从前在上海滩从未喝到烂醉。此时大量饮酒后微妙而新奇的迷糊潮水般褪去,周身疲惫至极,思维又没来由的清醒。

盆里的火越烧越旺,再偃旗息鼓,最后挣扎着蹦出几粒火星,骤然飘出青烟阵阵。

夜深人静,众人皆在梦中,惟独他醒着——夜中独行者向来如此,万家灯火烟花起落,擦衣而过皆与他无关。

他对着那堆灰白的余烬发愣,慢慢伸手指一捻,暖烘烘的叫人舒服。夜风将焚烧的烟雾卷走,吹向寻常人家与他刚刚临幸的那几盏霓虹。

叶未晓突然醒了酒似的笑了,扶额摇头。

不经意眨一眨眼,含在眼眶里的两滴眼泪才顺着面颊滑下,恰巧在已冷了的灰烬上敲出几个细微的凹陷。





*

富金山头枪声响起的时候,叶未晓已经到了重庆罗家湾19号。

李承恩部由淞沪前线撤下,至武汉休整,转调至大别山北麓驻守。

防卫武汉三镇,上头给的命令是“节节抵抗、避免决战”,因此所有驻守部队皆无援军,将精锐中的精锐置于三省交界处显然是有意安排。

这一战一如既往的惨烈。

富金山坡度极低,无险可守,阻击战全凭正面交锋,白刃见血,伤亡惨重是必然。九日期限一到,李承恩立刻下令撤退以保存有生力量。然而敌方攻势不歇,此时撤退必然遭到追击,难保不会全军覆没。他正捏着地图盘算可否再拖延一日,警卫员灰头土脸地向他报告,说才加少将衔没几天的杨宁带着两百人上了高地,望他赶紧撤退。

李承恩气得当场撕了地图,连骂了几句脏话,吓得警卫员脸都白了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,怒火归怒火,稍纵即逝的机会绝不能浪费。

他将碎纸往沙土中一掷,下令全军撤退。

在此处设防的部队仅李承恩部成功撤回,虽然折损良多,但未伤元气。

10月21日,广州沦陷,粤汉铁路被切断,放弃武汉成为必然之势。

10月25日,守军撤离武汉。

李承恩在武汉逗留了两日又再撤离,一路深入西北边陲。此时杨宁牺牲的消息已经由铅字印上报纸,传遍了大街小巷。

武汉战后会议结束,姬别情返回路上于大街小巷听到了些许风声,在心中暗自替徒弟叹了口气,脸上仍不动声色地绷着。待进了罗家湾19号,萝卜果然爬上裤腿哭诉,说叶师兄把自己关起来,谁也不理。

姬别情站在门外一听,心道真是不像话,却摸摸萝卜的脑袋,说:“你师兄知道摔东西了,是好事。”

一门之隔,叶未晓攥着一张报纸无声地捂住眼睛。呼吸比往常困难,腿脚却不听使唤,依旧直挺挺地站着。他倚着书柜仰起头,指甲在手心掐出一排血印,忍了又忍,还是没能将眼泪重收回眼眶里去。

他同杨宁从前信件同电报都是私人来往,关于杨宁最后的消息却被印成铅字,在相干的不相干的人之间传颂。杨宁向来慷慨,活着如此,死去也要惠及千万万人:李承恩的部队保下一大半,政府多了鼓舞人心的英烈,连大小报记者都闻风而动得了可供书写的传奇——

只有他什么都没有。

他早该知道在杨宁决定离开上海的下午,二人缘分的铁轨就已经分道扬镳。他们注定再难同行,不论他拿什么挽留皆不得善终:

一壶酒,两根手指,依依不舍地送君千里,一颦一笑,举手投足好似深情到无以复加,可那又有什么用处!

短短四年可以发生太多事了。

李承恩部到达武汉后,他们曾在武汉短促地见了一面。杨宁不爱军中的集会,更不喜欢见一干部长局长再与人虚与委蛇。叶未晓知他秉性,当夜照例提着酒来寻他。

只是一见面千言万语塞在喉咙,反说不出什么久别重逢。叶未晓不愿冷场,思来想去,开口便祝他新婚愉快。听他忽然提起婚事,杨宁面色微红着道谢,说战场凶险,已经让刘梦阳跟随吕老爷子以及她一干练武的师兄师离开。

两人照例举杯畅谈,如今谈话的形式却恰好与当年相反,变成了杨宁说叶未晓听。杨宁有大把的军中见闻,说他是如何在上海城外白刃刺杀了二十多敌军,如何破格被提了少将军衔,又是如何到特务处寻他却见人去楼空。特务处所做所为皆不得外传,见不得光的事叶未晓更不愿拿上台面。好在杨宁知他难处,只捡些不轻不重的生活琐事来问他,说特务处要撤到川渝,遍地都种着朝天椒,叶大哥不太能吃辣如何是好。

叶未晓闻言气哼哼地摸一把他头顶,给他套个冒犯兄长的罪名,拿起酒壶要罚他多喝三杯。

一别数载,山长水远,相见才觉时光飞逝。

杨宁发觉叶未晓比从前更瘦,褪去市井间的痞气,愈发像暗处薄薄的刀刃,轻轻一弹就可发出危险的蜂鸣,唯独在醉眼中才有往日风流。月亮攀至中天,酒壶皆空,杨宁摇摇晃晃站起身:“未晓,今天晚了,我该,该回去了。”

这就是在你的住处,想回哪里去?叶未晓一愣,才知这人竟以为他们还身在上海。打头俩字砸得他心头一颤,攒起细细密密的疼:“杨宁?你——”

话到一半被横刀裁断。杨宁听他叫唤,凑近来捧住他戴义指的手,小心翼翼地一触他从不示人的伤口,温言道:“这里还疼吗?”

断指处如火花噼里啪啦地擦过,惊心动魄间,叶未晓急急推人一把,将杨宁推个踉跄,后背不轻不重地撞在廊柱上。又自怨出手没有分寸,上前查看,替他揉一揉肩膀,叹道:“杨宁,杨宁,你喝醉了怎么不记得,你想想今年已是何时了?”

小将军微红着眼与他四目相对。

像恍惚间认出他来,又像这近十年的纷纷旧事回笼,杨宁烫到般缩回手,英气上挑的眼尾忽而滚出泪水,出口已经变了称呼:“叶大哥,是我糊涂了。我不该喝这许多酒。”

叶未晓想笑,你和我求饶客气些什么,当年两根手指舍得,大好前途舍得,自然不在乎这一两点所谓情愫得失。他挽住肩头不断下滑的手臂,郑重说:“杨宁,军中要你独当一面,可不能再这么喝了。”

见杨宁听话地点头,一言不发,倒似挨教训般顺从,叶未晓反手捉住对方手指,旧伤贴着温热皮肤,安慰般的轻轻一捏,笑说:

“从前碌碌度日,而今皆得为国效力,你我应该高兴才是。”

将人安顿好夜色已深,六月虫鸣渐起,叶未晓离去前不禁回头。小将军得了他一两句巧言令色的安慰,那双亮如星子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,眼角眉梢全带着笑。

叶未晓挥挥手:“别看啦,有什么好看。”

他记得自己说罢转身而出,深深吸气,在门前站了一分钟左右,随后大步离去。

若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——

叶未晓暗想,若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,他便直接将自己暗藏心中的那些龌龊事倒豆子似的倒给杨宁,在他面前大哭一场;或更干脆一些,将人迷晕拿绳子捆了运出汉口,军法军令由他叶未晓一人承担。

姬别情曾说天不遂人愿,有许多事还要自己争取。但他毕竟没有师父穷追不舍的果决,说要人回来,便肯不择手段地去做,两败俱伤,在所不惜。

浓云遮日,窗外下起川渝山中常有的雨,叶未晓坐在满地碎片中怔忪。

他想天下哪有像他们这样可怜的知己?每每相逢紧随近在眉睫的相送,一来二去,永远都是两处挂记,少有携手之时。

要再说暧昧些,不刻意模糊已经被世间事磨灭的一瞬动心,或许他们曾经有过一二超过界线的情意——

可世上又怎么会有像他们这样清白的恋人?

相约即是共赴国难,殒身不恤。





*

军中人生死皆轰轰烈烈,与正面战场相比,死亡在特务处反倒显得极其平静与平常。像一截拉尽了的毛线,只能让人平平叹一句用到头了,就再无余话。

宿舍里日常物件一收,就地处理干净,留一份薄薄的档案塞进书柜,牛皮纸封面上印着编号与名字——只一个伶仃的书签在外挂着。

叶未晓起初不满,说或许过十年二十年,这档案也在储藏室霉烂了、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,那还有谁记得?

姬别情却说这是他们最高的荣耀。

1943年1月清早,叶未晓被处里的电话铃吵醒,李泌让他立刻到文书处商量事宜。

他推开门见到李泌与苏无因,心头一沉,周身如坠冰窟,急急问了一句什么事,才想起一碰鞋跟行军礼。

苏无因和李泌对视一眼,最终由苏无因上前一步同他解释:“两个月前,你师父说若他不在了,就由你接他的班——如今这个任务他三天就该回程,今日已经是第十天了。”

李泌接过话头:“让你来便是问问你的意愿。特务处能有今日,大多是在你师父手里发展起来的。”

他清清嗓子,努力掩藏失落与难过,叶未晓却早已熟识这些伪装。歇息片刻,李泌闭眼继续道:“......若你不接过这个担子,别有用心者难免介入,大权旁落,罗家湾19号便不是我等能说上话的地方了。”

姬别情自小由苏无因带着长大,又与李泌相识共事多年,站在他面前的两位都该比他痛心。叶未晓想,几代人的血汗、连同他师父的性命都砸在这里头,特务处可不能在他们手里垮了台。

“这里就是他的命。”叶未晓缓缓说,像在咀嚼苦艾,由似劝慰自己,“如果他活着,就会回来。”

苏无因轻叹一声:“倒教出了个好孩子。”

李泌在抽屉里翻找,将姬别情那间小屋的钥匙递给叶未晓,抿抿嘴唇:“他的东西都在这里了,你替他收起来吧。”

叶未晓几乎忘了他是怎样晃出罗家湾19号,怎样对上门牌号,吱呀一声将门推开。痛苦的时刻总是让人恍惚,叶未晓记不清这一天的道路与天色,就像他记不清杨宁死后他将自己关了多久。

姬别情的小屋很暗,即便打开电灯也不算亮堂,窗户全用油纸严防死守地糊住,模模糊糊透些日光进来。

除了板床和被褥,衣架上寥寥数件换洗衣物,这房子空得一丝人烟也没有。

“祁师叔。”叶未晓看罢床底,站直身子,向帘幕后的黑暗颔首表示感谢:“师父知道你来送他,会很高兴。”

祁进缓步从暗处走出来。

两人从姬别情那儿继承到的东西不尽相同,但傲气都在,于是各自都忍得幸苦,微红的四只眼相互一看,几乎同时开口:“节哀。”

祁进皱起眉头,叶未晓就红着眼眶笑了——若师父还在必得打他,但师父现在不在当场,泉下有知大约是希望他笑一笑的。

从前姬别情最不爱看人苦着脸,见人难受一定得凑过去嘲讽似的安慰几句,说点谁还没杀过几个兄弟、或怪罪当事人本事太差猪都不如之类的话,最终结语可别死在外面。虽不见得人人都能因此开解,倒也算是特务处常年保留的一道奇景。

杨宁的死让叶未晓最终决定去接姬别情手里的担子,他一直空伸着手等,此时千斤的重量哗啦砸下,毫无防备,正正好压在他单薄的肩头,和从前一样疼痛难忍——但他已经学会珍惜特务处一分一毫的钱银,不摔再东西了。

叶未晓整理他师父的遗物,祁进在一边默默地看。围巾、军装、钢笔、匕首......一件一件装进纸箱里,这些都是不能留的物件,大多要被处理掉,能证明姬别情这个人存在过的就仅有叶未晓手里那一份薄薄的档案。

整理过半,叶未晓从装衣物的箱子底下掏出一块玉,往祁进面前一推,轻声道:“师父说这是从前给你的。”

祁进捻起那块翠玉攥在手中,玉比手指稍冷些,握着却不觉寒冷只觉温良。他用拇指来回擦了两下,装进胸前口袋,低声道:“多谢。”

他不知在向谁说,叶未晓哪里敢和师父抢这一句道谢,遂闷声不响地将箱子装好,档案往上一放,后退两步,准备要对着那一堆杂物鞠躬,却被祁进稳稳地攥住小臂。

手指如铁钳般收紧,祁进冷声道:“他在特务处算是死了,但你不能像对死人一样对他。”

这话如冰水将他浇了个激灵。叶未晓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,深深吸气,再缓缓吐出:“是,师叔。”

祁进松开手,他的姿容极其出挑,叶未晓近看才能发觉时光在他眼角刻下的细纹。这个谪仙般冰冷的、向来不愿与特务处有任何瓜葛的师叔拧起眉头,斩钉截铁说: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——不论你们特务处如何处理,我会去找他。”

真和师父从前说的半分不差。叶未晓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,连说两遍感谢,一遍是自己的,一遍替师父说,转念又想师父同祁进之间或许从不用言谢。心念一动,突然问:“刘梦阳姑娘近来可还好?”

祁进一怔:“你问她做什么?”

“当年我与杨宁将军曾义结金兰。”叶未晓淡淡道,“即便没有故人托付,关心也是应当的。”

不论换做是谁知道这层关系都要大跌眼镜,好在祁进曾在特务处待过两三年,心里明白这令外人谈之色变的房子里头住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,所以他并不诧异,只转身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

叶未晓并不跟随,只在他身后苦笑:“若她与孩子都安好,我便不去打扰了。”

祁进脚步一顿,侧过脸对他点头,转身而去。

此时距离他与杨宁约定的胜利日尚有两年时间,故人辞世却已经四年有余。

叶未晓接下了特务处处长的头衔。





*

站在一众自诩儒雅的政府官员中,叶未晓这刀锋似的气势便使他分外格格不入。

1945年7月,日本投降已经成为定局,重庆上空飞过一架自大洋对岸而来的航班。当晚,政府要员云集酒会,觥筹交错间尽是机锋进退,经济部门常爱讨好叶未晓的几位悄悄向他透了底,说重庆正在筹备新的战争,希望取得美国的支持。

叶未晓皮笑肉不笑地谢了一句,眼神冷冷地转动,在觥筹交错间轻飘飘地反问:“各位可有上过战场?”

来者不知他心里是什么算盘,同他扯了半天经济命脉、粮草先行云云,叶未晓一笑,这场无端的谈话便作罢。

自从上头决定将特务处提拔为局级,平日专给他使绊子的几位大员纷纷示好,却都触上他不软不硬的态度,甚至有不少人看过他的脸色,心中忿忿,再见他手指一擦配枪,连那一点点不满也犹犹豫豫地熄灭。

众人畏惧他,美国外交官的小姐却偏爱他,席间毫不掩饰地向他敬酒,对他说:“叶局长,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中国男人。”

叶未晓听她说中文别扭万分,勾起一边嘴角:“这位小姐,你才十六岁,见过多少男人?”

众人皆说他和姬别情像,不仅是武功身手、毒辣手腕,讲出的话都一样带刺,扎得人千万的不乐意又不知如何反驳。

即便是在最表面,他穿着制服往剧院门口一站,仅看背影就与从前的姬处长毫无差别。

这一干大小部长局长饭后喜欢看戏,不看京剧,爱看咿咿呀呀的昆曲附庸风雅。他们看,叶未晓也看。只是他并不落座,只身站在座位边的黑暗里,他不爱这些良辰美景、才子佳人,也听不太懂——他的人生早比这些生生死死的情障深重,底色叠的全是血红,风花水袖,兰叶月华离他太过遥远了。

难得有位上海同来的先生点了一支申曲。副官再将戏单子递给他,叶未晓抬起右手一摆:“我不懂戏,就不点了。”

套语念起,毕竟是专修昆曲的班子,虽同为吴语,讲上海话还差些意思。

台上正讲文治武功的盛世,几百年前的鼎盛而古老的中国,没有外忧,没有内患,功臣得赏奸臣见诛,是万国来朝的、河清海晏的盛世。

戏子在台中站定:“五更三点望晓星,文武百官上朝廷,东华龙门文官走,西华龙门武将行——”

包厢和台子有些距离,坐着的几位都听得入神,急切地等待那些古人的歌功颂德迎面落下,好似就在夸奖他们的现世功勋。唯叶未晓一个漫不经心,剧院高而黑的穹顶将声音反射到他周身,空落而不真实。

来如春梦几多时,去似朝云无觅处。

叶未晓突然想起上海十里洋场的霓虹,车站迷离的大雪,一场又一场笙歌,一场又一场送别,年年如此,将他生命里企图挽留的人和事都冲走了,只留下淡淡的影子,如被淋潮的纸上皱起的水痕。

台上的人影穿花缀彩,被头顶的光一照,全变成幢幢的白影,像一群前后奔走的幽魂,将军、丞相、草莽、贼寇,密密匝匝地跑在早已过去的历史里。

他将五感转向舞台,念套词的白影在他眼皮子底下深吸一口气,举起袖子再甩下,雄赳赳、气昂昂地喝道:


“文官提笔安天下,武将马上——定——乾——坤!”




Fin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随便谈谈:全篇两万多字,不算长不算短。

越写越觉得叶未晓真是个非常值得发掘的人物,庙堂和江湖的东西在他身上激烈碰撞,两边撕扯。他向往自由,最后却甘愿默默无闻变成树上一个牌子(x)。结合催枪问谁和端游剧情,私以为光凭姬哥的威逼利诱(x)是很难让他死心塌地藏锋凌雪阁的,其中或许有什么契机,于是在这篇文里我把它放在了杨宁身上。

策凌cp好嗑就好嗑在它足够虐家国情怀,还有什么比志同道合地守护江山安宁更动人呢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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